但凡介绍管先生的文章,都不免说到管先生的清寒,但正如桓谭《新论琴道篇》中所说:雍门周以琴见,孟尝君曰:“先生鼓琴,亦能令文悲乎?”对曰:“臣之所能令悲者,先贵而后贱,昔富而今贫。摈压穷巷,不交四邻,不若身材高妙,怀质抱真,逢谗罹谮,怨结而不得言;不若交欢而结爱,无怨而生离,远赴绝国,无相见期;不若幼无父母,壮无妻儿,出以野泽为邻,入用掘穴为家,困于朝夕,无所假贷。若此人者,但闻飞鸟之号,秋风鸣条,则伤心矣,臣一为之援琴而长太息,未有不凄恻而涕泣者也。”
这个道理,再简单不过,也再深刻不过。正如“诗穷而后工”一样简单和深刻。管先生的生活遭遇,与雍门周描述的那些不幸之状是一样的,但管先生之高,在于他的音乐有超越悲恻的美,他的音乐有深在的悲苦,但并非形容枯悴之态。清新质朴,是天行健、君子自强的品格。老子说,大象无形,大方无隅,大音希声,延用此说,我以为,管先生的琴乐是大悲若喜。这样的超越,似乎都没有经过任何的纠缠,没有丝毫的自怜自艾,便转化成一种与天地、山水、人格中最美好的品质浑然一体的美,不可名状。恰如刘熙载《艺概》所说:“天之福人也,莫过于予以性情之正;人之自福也,莫过于正其性情。从事诗而有得,则乐而不荒,忧而不困,何福如之!”他说的是诗人,用以说管先生,也是非常合适的。
性情之正、人格之高,是管先生琴艺的根本,有了这样的根本,管先生是自信的,他的琴因而有了清刚之气,乐而不荒,忧而不困。
管先生所弹的琴曲中,以“悲曲”居多,《幽兰》、《胡笳十八拍》、《大胡笳》、《离骚》、《乌夜啼》、《广陵散》、《潇湘水云》等,都是失意、愤懑的内涵。但他的演绎却将这种内涵引向于“清壮”,哀痛总是被转化为深沉内敛,缠绵情绪被转化为大的悲悯,成为哀而不伤的境界。
“清”,在明清文化,常常只是一种平和雅致的趣味,这种雅趣当然也能远离悲苦,但不免让人触摸不到内在的悲怆,而管先生之清,是沉潜于人格精神之中的清,是比雅趣更高的一种人格境界。
管先生有盎然的生活趣味,擅种花草,擅作书画,喜爱民间音乐,甚至玩鸣虫也是一流高手。王世襄先生在《冬虫篇》一文中(见《锦灰堆》)说起过管先生养虫的趣事:古琴国手管平湖,博艺多能,鸣虫粘药,冠艺当时,至今仍为人乐道。麻杨罐中喜出大翅油壶鲁,其翅之宽与长,数十年不一见。初售得善价,旋因翅动而不出声被退还。平湖先生闻讯至,探以兔髭,两翅颤动如拱揖状。先生曰:“得之矣!”遂市之而归。不数日,茶馆叫虫,忽有异音如串铃沉雄,忽隆隆自先生葫芦中出,四座惊起,争问何处得此佳虫。先生曰:“此麻杨的倒拨子’耳,(售出之虫因不佳而退还曰“倒拨子”)众更惊异,竞求回天之术。先生出示大翅,一珠盖药竟点在近翅尖处,此养虫家以为绝对不许可者。先生进__而解答曰:“观虫两翅虽能立起,但中有空隙,各不相涉,安能出音!点药翅尖,取俗谓‘千斤不压梢’之意,压盖膀而低之,使两翅贴着摩擦,自然有声矣。”众皆叹服。先生畜虫,巧法奇招出人意想者尚多,此其一耳。
心意之巧,趣味之富,可见一斑。性情如此之人,心中必对生活有喜悦,也必然形之于琴。而琴中所涉社会情感、山水自然,定然有更阔大、更深微的美丽,这些,一定更让管先生着迷,让管先生在于自己情感不离不弃的同时,把深沉的个人情感与广大世界的美融合在一起,在表达的同时实现了超越。这种对一己、对雅趣的超越,非常自然,一点姿态也不去做。能如此,恐怕只能说是天性使然。
晋人说,“清正使人自远”。管先生的琴,骨子里清刚清壮,而又有清远之致。清远,是说一个人精神对世俗情感的超越。这种超越,以思辩的方式,或许会落入玄虚寂寞,而以艺术的方式,则在超越自我悲情的同时,与具体可感的美好事物发生联系,以美的形态呈现。管先生的超越,不同于一般的忘怀于山水,不同于简单的依傍。他的琴,更多地有着对历史情感的体贴。当他以琴声去体贴屈原、蔡文姬,去体贴历史上那些仁人志士,体贴那些美好而不幸的心灵,体贴山水自然时,他的个人遭际的不幸就与民族的苦难、与众生的盼望融为一体,与不朽的山水相应和,成为一种大的关怀。这种“远”,就不是于情感的逃离,而是美与美的交往。
我们在听管先生的琴曲时,总能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清逸之气,一种清越的美。似乎管先生的琴中更多的是山水自然的清新而非人间情感的拘泥。这一方面与管先生的大悲悯、大关怀有关,也与琴曲题材、内涵多山水情抱有关,与管先生重要的打谱多早期琴曲有关,也与管先生的手法有关。
管先生打谱的成就,举世公认。只要稍加分析,就不难发现他所打的谱子多为早期琴曲。《幽兰》取自《古逸丛书》;《长清》、《离骚》、《白雪》、《广陵散》、《获麟》、《大胡笳》据谱为《神奇秘谱》。这些早期琴曲,保留了大量古指法,风格、趣味与明以后有很大的差异。
琴曲与中国诗文、绘画、书法等艺术一样,早期的作品质朴、厚重,更重人在天地间的直接感受,植根于生活,取源于心灵,而非生长于既有的艺术传统,因而具有更显著的原创性,艺术手段与表现内容的结合更紧密、更天然,相对于后来的趣味讲求,早期艺术更讲究格调和境界。从艺术历史的角度而言,早期艺术更“古”。琴曲也是如此,早期琴曲声多韵少,右手取音,变化丰富,却又不致于熟腻,左手则简洁,具有清劲、质朴的特点。
在前面的章节中我曾说过,打谱的重要意义之一,是它具有突出的开放性和创造性,这是琴曲文献多“同名异曲”的原因,也是历代琴曲传承、发展的主要方式。管先生的打谱,在这一点上表现得非常突出。他打的许多琴曲,有主要的据本,但将其弹奏录音和据本两相对照,却会发现音、谱字并非一一对应。这种改动,根据多种版本,参证考量而作出,其中也不乏管先生自己的增删。这正是古琴文化的特点,在最高意义上体现了打谱的价值。所以,他的打谱和弹奏,既是精湛的艺术品,也是古琴文化不可多得的珍贵文献。
管先生右手出音,均是近岳而弹,力度大,劲健清刚,很少出柔和温煦之音,显得非常劲拔、开阔,是往远开张而非往里收缩的。但因为管先生右手指甲不好,几乎没有没有甲音,出音便特别的沉厚,在峭拔的同时,不致于粗厉。古指法用得多,必然变化多,这难免造成细琐,而管先生右手出音既古拗,又在音量上非常统一,始终保持气格上的清正。
管先生左手取音的特点也非常明显。吟猱多用方直而极少用圆柔,而且均是“有板有韵”,有十分严格的规矩。这便化繁为简,使旨在取韵的复杂的吟猱有了统一的个人语言。而且,管先生的吟猱用得并不多,当吟猱便明白清晰地吟猱,不当吟猱则绝不妄动。此外,管先生的绰、注也非常简炼,多取短而少用长。细加留心,可以发现管先生左手的许多取音是直接按本音而不用绰,这与绝大多数琴家取音多用绰有着分明的不同,因而更显得清隽、洁净。古琴取音不易一下子找准本音,所以要借助绰,渐至本音,管先生能直接按准本音,这当然与他无与伦比的功力有关,是一种自信的表现,但我认为这更是由管先生对古指法的尊重、由他清劲简明的性格趣味决定的。《神奇秘谱》中有“绰”音,但大多数按音未标“绰”,这显然是古人的一种要求,管先生左手取音,正是按照古谱的风尚而做的。这样,本音和本音之间就少了许多冗赘,少了许多与本质关系不大的所谓“韵味”。
对于古琴指法的用意,管先生有独到的见解。我听王迪弹过管先生传授的《渔歌》,其中的拍煞手法很特别,不同于我们听惯的那种爽利的拍煞。王迪先生说,管先生当时的解说是:《渔歌》是归隐之士的精神自况。醉于江湖,心中有所述说,却又觉得不说也罢,于是轻扣船舷,欲说还休。这里的拍煞,应该取此情况。
这样的理解,找准了手法与琴曲内涵的内在联系,真是非常微妙得当。
在节奏板眼上,管先生也非常有个人特点。他的曲子,节奏规整,韵律方正,急而不乱,缓而不散,语言十分统一。但这种规整,又明显不同于西方音乐的节奏特点,而是以平远、高远、深远的意图,将个人精神均衡地灌注于琴曲展开的每一个阶段。与此相关,管先生弹琴的音色、轻重的变化不大,对比小。听惯了西方音乐的人可能觉得这种音乐比较单调。其实,这正是中国艺术的特点,它不同于情绪化、戏剧化的音乐表达,避免了那种激动的表情,避免了表面的漂亮,使得情感深在,刚正而不粗厉,生动而不过敏,古朴而不枯槁,润泽而不甜腻。
管先生的“古”,不是苍古,而是清新之古;管先生的“逸”,不是草逸,而是清逸;管先生的“ 寂”,不是荒寂,是清寂;管先生的“ 健”,不是一般的壮健,而是清健:管先生的“刚”,不是刚硬,而是清刚。
管先生的艺术如宋元画,笔笔精到,又略无有句无篇之弊。这有技巧的方面,更反映出人的丝毫不苟且。每一个音、每一个吟猱都有来历有涵义,却又统一于大的境象,遗形得神。
管先生对传统琴学的修养极为深厚。他的独特琴风,有着极为扎实的基础。因为对与琴有关的知识、技法掌握得扎实,管先生才有可能在进入中年以后成功地打出那么多古曲,而且,绝大多数都是大曲。在今天看来,不懂简谱、五线谱的管先生,在当时录音、辅助记录很差的条件下打成那么多大曲,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。须知,这些琴曲,别说“从无到有”艰苦异常地打成功,即便是一个有相当水平的琴家,照着管先生的录音和整理谱把它们全都熟练地学弹成功,也是非常不易的。
古人论山水画,有将画家分为逸家、作家者,所谓逸家,即王维、荆浩、关仝、董源、巨然、元四家等天才纵逸的画家。作家即李思训、李昭道、赵伯驹、马远、夏圭、戴进等长于功力者。而兼逸与作之妙者,为范宽、郭熙、李公麟等。前者大致是具有极高天分的艺术家,是开派立宗的人;后者为功力深厚扎实者。只有极少的艺术家能够综两者之长。
管先生,可以说就是兼逸与作之妙者。
传统“文化”在管先生身上是活的积淀、活的体现,他不是生活在优雅的诗文中,而是生活在生活中,他的琴,植根于中国活的传统中和他自己的生命、性灵中,其清新与自然,有如种子破土而出。
管先生的琴,不是舞台表演化的,不是庭园式的,而是万壑松风,是大河宽流,是孤云出岫,是清朴之人立于苍茫天地间的磊落与坦荡。
管先生,怎一个“清”字了得!

